如果撇開其他因素僅僅從戰略設計角度而言,魯肅的“江東對”,要比諸葛亮的“隆中對”更具有可行性。那么,為什么“隆中對”在歷史上更為出名,而“江東對”除了專業歷史工作者很少有人知曉,顯然不是由于這一戰略更為成功,而是其他原因造成的。
漢末各方的戰略構思上,還有一個值得研究的參照,這就是曹操的戰略。曹操作為“清平之奸賊,亂世之英雄”(《后漢書·許劭傳》之評語,《三國志》注引孫盛《異同雜語》作“治世之能臣,亂世之奸雄”),實際上在起事之初并無明確的戰略。他的謀士荀彧,對曹操戰略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。荀彧建議曹操以兗州為根據地,就像劉邦保關中、劉秀據河內一樣看待兗州。“將軍本以兗州首事,平山東之難,百姓無不歸心悅服。且河、濟天下之要地也,今雖殘壞,猶易以自保,是亦將軍之關中、河內也,不可以不先定。”“深固根本,以制天下,進足以勝敵,退足以堅守,固雖有困敗而終濟大業。”(《三國志·荀彧傳》)更重要的是,荀彧還建議曹操迎接漢獻帝到許,“挾天子以令諸侯”。此后,曹操有了穩定的立足地盤,有了皇帝為自己背書的合法性權力來源,迅速成了氣候。相比之下,袁紹的短處立顯。沮授曾建議袁紹“宜迎大駕,安宮鄴都,挾天子而令諸侯,畜士馬以討不庭,誰能御之”(《三國志·袁紹傳》注引《獻帝傳》),但袁紹心懷疑慮而不聽。后來田豐又建議袁紹襲擊許都以迎天子而定天下,袁紹照樣不聽。縱觀曹操,始終堅持“挾天子”的政治優勢,卻再無其他相對固定的戰略。所以,曹操的戰略,是沒有固定方向的柔性戰略。他不過是一直在打類似于“尊王攘夷”的正統牌,王牌不變,使用王牌的手法上卻隨機應變。這種戰略似乎很老套,而且平淡無奇,但曹操邊走邊看,智謀迭出,把自己的牌打得有聲有色,且由曹丕繼承打到了三國的最后。以戰略思想的眼光看,曹操的戰略是另一種路數,它不進行要素分析,而是確定一個戰略抓手,然后靈活展開,最接近于明茨伯格所說的“手藝型戰略”。相比較之下,諸葛亮的戰略最為理想化,魯肅的戰略最為務實,曹操的戰略最為成功。
盡管三國的戰略在本質上都是先成就霸業后統一天下,但在戰略使命上有明顯差別。曹操的使命是在平亂中擴展,東吳的使命是在擴展中稱帝,而蜀漢的使命是在動蕩中復漢。漢語中的“戰略”與“策略”差別較大,管理學中來自西方的“戰略(Strategy)”一詞,與“策略”本來就是一回事。國外所謂的戰略管理,往往兼容漢語中的“戰略”和“策略”于一身。如果不考慮實施策略,那么諸葛亮的“隆中對”最能激動人心;如果使命和策略兼顧,那么魯肅的”江東對”最能統合二者;如果策略優先,那么曹操的“挾天子”最利于操作。上述三個戰略,在實施中都有相應的調整和變化,而諸葛亮的戰略實施起來最為艱難。
諸葛亮之所以選擇了劉備,一個重要原因是劉備的漢室后裔身份。那么,劉表劉璋也是漢室后裔,諸葛亮為何不選?諸葛亮在荊州襄陽日久,對劉表應該有透徹的了解。盡管劉表也是皇族子孫,但其才能和見識不足以承擔興復漢室的重任。僅從對待司馬徽的態度上,就可看出其見識短淺。他對這位聞名遐邇的“水鏡先生”,竟然看作普通書生而不以禮待之。劉表在政務處理上的優柔寡斷,在對外事務上的首鼠兩端,在家族內部的是非不明,都顯示出其不足以托付大事。更重要的是,劉表也不可能看得上諸葛亮。至于遠在蜀中的劉焉劉璋,更是偏安一隅目光短淺。相比之下,有梟雄之稱的劉備是皇族后裔中最有大志的一位,所以諸葛亮把興復漢室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。
但是,興復漢室在當時已經是一個難以實現的使命。東漢后期的政治黑暗,外戚宦官的輪流專政,已經使漢室的統治合法性嚴重衰減。董卓之亂后的混戰,分裂大局已經形成。所以,魯肅在建安五年的“江東對”中就已經明確指出漢室不可復興。建安二十四年,曹操的部下陳群等人說:“漢自安帝已來,政去公室,國統數絕,至于今者,唯有名號,尺土一民,皆非漢有,期運久已盡,歷數久已終,非適今日也。”(《三國志·武帝紀》注引《魏略》)請求曹操稱帝,但曹操不答應。在這種情境下,所謂“興復漢室”,只能作為口號存在,或頂多是作為與他人爭斗中的正當性來源而已。諸葛亮為這一使命,付出終生努力。人們對他的贊譽,更多地是出自對其“知其不可而為之”的佩服和尊敬。所以,盡管《后出師表》真偽難辨,但其中的名句“鞠躬盡瘁,死而后已”卻膾炙人口;在天下大勢已經不可逆轉的情況下,人們把堅持“漢賊不兩立,王業不偏安”的信念看作是可歌可泣的品質;尤其是對其不計“成敗利鈍”的精神,更是賦予由衷的贊嘆。可見,后人對諸葛亮的贊譽,實際上不是出于其戰略的高明,而是出于對其人格的佩服。反過來,由于諸葛亮的人格力量,使“隆中對”也得到光環效應的輝映。田余慶對此有很精到的評價:“后人評論諸葛亮及其《隆中對》,由于種種原因,往往出現溢美和回護之詞。《隆中對》中睿智的判斷,有時被賦予先驗的色彩;瑜中之瑕,甚至也被認為是美玉的本色。這樣就在思想上神話了諸葛亮,增加了理解的混亂。一般說來,脫掉諸葛亮的八卦袍,擯棄其呼風喚雨的本領,即令是古代的歷史學家也是不難做到的;而要客觀地評價《隆中對》的長短并分析其原因,無論在古代或現代,都不免遇到阻力。”更重要的是,按照田余慶的說法,劉備是一個“不具有戰略思想的隨波逐流的人”,這就更彰顯出諸葛亮的卓越(《秦漢魏晉史探微》,中華書局2004年版)。
戰略不可能完美無缺。按照當代有限理性的思路,任何戰略,在從制定到實施的過程中都要不斷調整。然而,“隆中對”中“興復漢室”難以實現的瑕疵,導致其后的調整格外困難。反過來,又是這種瑕疵,彰顯出諸葛亮不懈努力的風采。所以,“隆中對”的瑕疵與后人對“隆中對”的評價,恰恰形成水漲船高的互動。三家戰略相比,最為成功的曹氏戰略,不過是“挾天子以令不臣”加上隨機應變而已,很多人甚至不把它當作戰略;魯肅的“江東對”十分實際,人們會覺得比較平淡;而諸葛亮的“隆中對”高揚理想旗幟,最為后人稱贊。這種戰略愈超越現實,就愈因其難度增加而得到人們的敬佩。從這一點上或許能夠看出,管理思想中“卑之無甚高論”的東西往往不能吸引人,而實現幾率極低的宏偉藍圖卻更為引人注目的奧秘所在。